生病

2004-04-01 15:02:00　来源：书摘　李汉荣 　我有话说

只要不是绝症或致残的疾病，生病，也是人的一种福分。

生病就是找医生，这就使我们有缘结识人群中特殊的一类。他们终身与疾病、呻吟、苍白的脸、扭曲的表情、处方、药打交道。他们以救治病人的痛苦为天职，病人的痛苦也拯救了他们，使他们有饭吃，有学问可做，使他们得以了解人的肉体和心灵承受的种种痛苦

和磨难，这就使他们有可能成为最有同情心的人。作为病人，如果我们有幸认识一位医术和品格都很高的医生，我们会从他的精湛医术了解到关于“病”的学问竟是如此深奥，人体也是天体，他面对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人体，就是面对一个阴阳颠倒，水火迷乱的宇宙，他治理病人，也是在治理一个混乱的天地，这该需要多大的智慧和胸襟啊。如果不幸遇到庸医，那也不失为一次认识人性的机会――虽然着实危险了一点。如同瞎子为我们讲解天文学，骗子为我们传授伦理学，庸医的工作主要是加重我们的痛苦，他倒不一定是铁心做死神的帮凶，虽然他事实上就是死神的帮凶，他的信仰是从我们的痛苦里收取更多的钱。如此看来，此类“医生”实际上是一些天才的矿物学家，他要从我们的病灶里挖掘出他所期望的“矿藏”。我们从庸医诡诈的处方里逃出来，我们已经半个医生了，对于人性的病理学，我们已有了自己的心得。医院是个小社会，社会是个大医院。从此，对病人、尤其是被庸医和“江湖医生”们“爱抚”过的病人更多一些同情和体贴，而对普天下越来越多的“杏林高手”多了一点存疑，因为我们懂得了一个常识：病入膏肓者，不宜从医。

生病就要吃药。凡药皆苦，糖不治病，山珍海味不治病。我们必须吞服一剂剂苦药，才会挽救沉沦的肉体。世界的本质进入我们的口腔、咽喉、内脏，药是苦的，世界是苦的，以苦为食物才能疗救我们的虚妄症、狂躁症、贪得无厌症、冷漠无情症，以及种种病症。苦能解毒，我们活着，就是一个中毒的过程，苦使我们从病毒中逃离出来。走出病房，我们倍加珍惜明月清风白雪，它们，不正是永不失效的一剂剂仙药?吃药的日子里，我们翻阅了卷帙浩繁的《药典》，才知道天下百草都是药，苍天呀，你造我们的时候，就提前准备了如此丰富的药物，莫非你知道我们注定都是一群病人，你才把世界造成一个大的药房?

生病使我们安静，老老实实地和自己呆在一起，和自己的病、痛苦、药呆在一起。这才发现活着并非那么复杂，原来是很单纯的，不就为了个健康?问诊、切脉、打针、吃药、CT扫描、透视、换肾、移植心脏、截肢、输血……如此复杂、昂贵的努力，都仅仅为了一个简单到极致的目的：健康。而在我们发现自己生病之前，我们活得多么复杂多么神秘莫测。病了，才知道我们对生命的索求竟是如此简单，仅仅是两个字：健康。

在生病的日子里，我们沉静下来，回归到自己的本心，我们变得单纯和仁慈。在生病的这段日子里，我们的心灵最健康。在其余的日子里，我们一直是病着的。

　　(摘自《疾病的隐喻》，花城出版社2003年7月版，定价：22.50元。社址：广州环市东路水荫路11号，邮编：510075)